雪
夫
那一些风吹不去的事情(2)
娃
娃
头
回想起来,娃娃头更像一个荣誉称号。在九户人家的院坝内,十三个娃娃中数我年龄大。年龄大意味见识多,经验丰富。但年龄并非决定性因素,比年龄更重要的东西是威信。好像我当时就明白威信是个什么东西。不过确实想不起什么时候当的娃娃头,或许是人家叫我司令的那一天。人家叫我司令的时候,我是默许的。我站在院坝中间大声喊,冲啊!他们就一起往前冲。
娃娃头理应调皮捣蛋。我的调皮捣蛋大致表现如下:
爬树与上房。院坝由一宽一窄两条巷子贯通,前宽后窄,窄巷子仅容一人通过,宽巷子四尺许,长约十丈。宽巷子尽头拐弯处有一株桑树,脸盆粗细,树干虬曲,许是树下有水泥洗衣台的缘故,枝丫蓬勃。一座草房紧挨桑树,草房里面堆满坛坛罐罐,是一家日杂商店的仓库。天气晴朗的话我可以上房。我上房的姿势想必迅捷而又优美,双脚起跳,双手抓住横枝,一个鹞子翻身便撑住树枝,继而站起来往东轻轻一跃,就上了房顶。房顶不算太陡,谷草盖成,尺把厚,柔软且有弹性,于是我可以做出不少动作:跑步、卧倒、左滚翻、右滚翻……如若此时树下有人经过或者谁在洗衣服,必定引来一阵尖叫声。这是一种类似鼓掌的声音,让我接下来的动作更加险象环生。而房顶的西侧有一死角,那里是麻雀窝。由于我的时常光顾,麻雀早已搬家,只在开初拣过几枚蛋。
上房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将房顶当瞭望哨。尽管有人多次跟养父反映,说你家娃儿爬房子,太危险了,养父说管他的,别让我当面逮住。我清楚被养父逮住的后果,每次上房,总不忘随时察看巷口,一旦出现养父的身影就连滚带爬下房,这样养父每天下班回家,总会看见我在做作业。
能够上房的人就我一个。女娃不宜上房。比我小的一个男娃生于清洁之家,检查卫生的人总往他家门框贴“最清洁”标签,他怕弄脏衣服挨打,只能眼睁睁看我欢喜。其他男娃不是太矮就是太小,只有羡慕的份。
上房这件事,基本上确立了我的娃娃头地位。还有跟上房类似的是爬墙。巷的一侧是日杂仓库,另一侧是农机公司的围墙,比一个大人还高出半截身子。墙头宽不盈尺,没有重要机关才有的碎玻璃。我在墙头可以自由地跑过来跑过去而不发生意外,足以证明我的平衡技巧非同一般。
事实上,要当好娃娃头,尤其当好一个优秀的娃娃头,光凭上房和爬墙是不够的。我有非常正经的时候。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。
学雷锋。院坝里一老汉,姓邱,我们叫爷,年少时落下小儿麻痹症,右臂肌肉萎缩,终生未娶。邱爷得其祖传,用左手治跌打损伤,医术了得,颇受人尊敬。他的左手掌又细又长,像鹰爪,力大无比。平日街坊有求于他,一概不收钱物,说自己是五保户,钱多无用。邱爷有恩于我。有一年我在外婆家,见柜子上有一瓶药水,不问用途便抹到脸上,鼻子两侧各抹一下,不一会儿感觉火辣辣地刺痛。一顿饭功夫,药水涂过的地方皮肤皆无,呈黑红色。外婆问明原由,大声惊呼:天哪,那是搽毒疮的东西!赶紧带我寻养父母,养父母带我见邱爷。邱爷瞅了瞅,不动声色地从一只陈年马桶内壁上刮下一层灰白色的垢,碾成粉末,再用药粉调匀,叮嘱养父母为我敷上,三天一换。结果半月结出新痂,一月后疤痕全无。
记不清我们帮邱爷提水、打扫卫生是在我敷药之前还是之后,反正想到的第一个学雷锋做好事的对象便是邱爷,也许是有那么一点报恩的意思。每天下午放学,我召集虾兵虾将做作业,然后玩耍,然后各自回家拿上扫把,年龄小的打扫院坝公共地段和巷内卫生,年龄大的到邱爷家,先乖乖地问一声邱爷好,便各自做事,扫地、抹桌、抬水。我们这群娃娃做了很长时间的好事,从我读初中开始到高一结束。以后的情况不太清楚,我当兵了。
第二件事是表演节目。我是演员,虾兵虾将是观众,他们排排坐下。舞台是我家木床。蚊帐成幕布,被子叠成长条状做挡板。我把样板戏中的英雄和坏蛋搬到床上。咣扯咣扯咣咣扯——
杨子荣肩披枕巾,头戴草帽,手握泥巴枪从幕侧出场,绕场,翻斤斗,打虎上山。杨子荣退场,到另一侧换上座山雕的妆扮,反穿衣裳,腰缠枕巾,唇上粘一片黑色电工胶带。咣扯咣扯咣咣扯——
脸红什么?
精神焕发。
怎么又黄了?
防冷涂的蜡!
咣扯咣扯咣咣扯——座山雕举起双手跪在床边,浑身发抖。杨子荣哈哈大笑,声震威虎厅。床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。
最后一次表演随着木床横梁的断裂而宣告结束。养父没有责骂我,又换了新梁。
最后一次当娃娃头是十五岁,当兵离开家的前一天。那天我穿上崭新的军装,异常肥大,像土地爷。我跟虾兵虾将玩跳房,养父笑呵呵地指着我对邻居说:你们看你们看,都成解放军了还好意思跳房,硬是一个长不大的娃娃头!
女
朋
友
女朋友叫梅梅,上小学之前就认识了。
养父年轻,三十岁上下,每天晚饭后同养母一道带我出门。散步这个词是后来才有的,那时就一个字,逛,比方说:等哈儿去逛、逛建筑社之类。建筑社是养父的工作单位,大体相当于今天的建筑公司,集体合作性质,多数工人来自乡下,住集体宿舍,晚上的主要活动是打扑克牌——丢百分。养父母也上阵,但观战的时候多。这时候我认识了梅梅,任大人罚蹲罚站贴纸条闹得天昏地暗,我俩兀自玩耍。她是女会计的女儿,鹅蛋脸,大眼睛,说话细声细气,两只朝天辫像盛开的菊花。想不起是如何好上的,反正无话不谈,几乎形影不离,讲故事、藏猫猫、跳房,以后还相互给对方留吃的。腊肉是稀奇货,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藏几片瘦肉。肉可以一丝一丝地撕下,再一丝一丝地送进嘴里。她的家境比我家好,吃物的种类要丰富一些。运气不错的话还有鸡肉,当然只是一小块。一小块鸡肉胜过天地间所有的美食。
不久社里又来一个妹妹,一个木工师傅的孙女,外地上学,记不起姓什么,暑假来的,开学前又回去了。有一次我们三人藏猫猫,我跟梅梅躲进建筑社对面的青石大水缸,里面无水。不知什么时候缸子边沿伸过来一排脑袋,都是男娃子,比我们大,领头的是小惯偷。他指着我们粗声大叫:快来呀,他们藏在这里!我俩只好灰溜溜地爬出来。那伙人不让我们走,围着,七嘴八舌嚷嚷:是耍朋友吧,哈哈,蛋黄没干耍朋友,羞死人,羞死先人!我情急之下大喊爸爸妈妈,才把他们吓跑。
人是吓跑了,却留下一层阴影。他们说我们耍朋友,看来耍朋友一定见不得人。我和梅梅渐渐疏远了。
那时候男生女生不能随便说话,并且年龄越大男女界限越分明。校外倒不是很明显,街坊邻里的孩子从小一起玩,习惯了;而校内却剑拔弩张,简直就是互为敌人。上课时男女同桌,桌子中间必有一道“三八线”,谁也别想轻易逾越。下课后,如果两个异性单独说话,或者放学后一起走,绝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日子过得很慢。十岁左右我又有了女朋友。不是同学。事情是这样:暑假到外公的厂里玩,厂在乡下,离城三十里。外公有个徒弟,家住厂子附近。他有两个妹妹,大的我叫姐姐。姐姐漂亮,眼下回忆起来依然漂亮。她是学校的文艺骨干,能歌善舞。她教过我一个舞蹈《井冈山下种南瓜》,歌词还记得:
小锄头哟手中拿,
手里格手中拿呀。
井冈山下种南瓜,
种里格种南瓜呀。
挖个坑呀,下个籽呀,
舀瓢泉水催催芽。
……
我学会了“种南瓜”,也学会了偷南瓜。姐姐家有猪,姐妹俩每天要割猪草。那段日子我天天在姐姐家吃饭,也帮忙割猪草。我们一人一个小背篼,姐姐割什么我割什么。有次我发现地里一个皮球大的青南瓜,想吃。姐姐说不行,是生产队的。我不管什么生产队,只想吃,就偷偷割了装进背篼,再拿猪草盖住。到家后,我把南瓜拿出来,吓得姐姐一家人眼睛鼓得溜圆。
姐姐爱干净,碎花衣服,有补丁,但清清爽爽。床头一个旧木箱,里面是她的衣服,始终叠得整整齐齐。后来我让养父做过一个小木箱,里面装过白衬衣、蓝裤子、帽子、手帕;上高中时还用来当医疗箱——我们班是“红医班”。至今,我的某些生活习惯不能说没有一点姐姐的影子,比如我常用的东西总是分门别类存放;比如我的电脑桌面一直干干净净,剩下“我的电脑”“IE浏览器”和“回收站”,其余图标都藏在“开始”菜单之中……
离开姐姐的时候我哭了,此后再未见面。多年以后我问外公,想知道姐姐的近况。外公淡淡地说:哦,徒弟家老二呀,嫁城里了,听说又结婚了。
(责任编辑:袁志英 图据网络)
雪夫作品
雪夫,15岁参军,20岁退伍。曾任《四川文学》美术编辑,现任《百坡》文学编委、执行编辑和美术编辑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眉山市散文学会理事。发表有诗歌、散文、文艺评论、书画、摄影、平面设计等作品若干。著有个人书法集。作品散见于《星星》诗刊、《美文》《四川文学》《四川日报》《海南日报》《镜像的妖娆》《咔嚓·民间影像》等报刊及选本选集。有散文作品获第二届四川散文奖、第二届三苏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。
主播简介:海之魂,本名韩雪敏,朗诵组组长。河北省邯郸市人,从事过播音主持,编辑、记者等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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